为每一个凶手寻找一个过硬的理由,为每一个死者寻找一个应得的罪名
文|西坡
每当苦难发生,世界对苦难的接受方式都会再一次伤害我们。后一种伤害更深,也更难以救赎。人类对待彼此的方式,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决定了我们的人生。
一段时间以来,我一直在努力克服新闻事件对我注意力的转移。与此同时,世界拼命向自己捅刀。鲜血从黑海以北流到地中海以东,仿佛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。
这一回,起初我是没有反应的。没有太多意外,也没有什么情感波动。就是忍不住地刷一些新闻,帖子,让图片和数字随机地进入脑子,努力编织一个有形状、可理解的图景。我很快发现,我日常所处的信息世界又一次分成了两个半球,各有一套包罗万象的解释体系。解释体系过滤每一个事实,征调三千年的悲歌,来论证杀人与被杀的正确。
我启动我不算匮乏的知识储备,来验证每一套解释体系的有效性与盲区,逐渐发现这是一道无比复杂的题。大脑几乎要宕机。
夜晚来临,从生活琐事中脱身,我获得了更大的算力,来建立我自己的更合理的解释体系。直到我突然看到一张哭泣的照片,我才愕然惊醒。我在做什么?假如我是当事一方的成员,我需要为自己的动作或者处境寻找说法。假如我是大人物,手握亿万人的命运,我需要悬置自己的感受,在混乱中用理性为自己所效忠的对象勾勒秩序。
可我只是万里之外坐在灯火通明的家里的一个普通人啊。我为什么不能为我的一些同类的死亡而感到悲伤?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悲伤?为什么?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解释压倒了感受?是从什么时候开始,情感成了无能的表现?
我终于开始悲伤。不是为远方的人们悲伤,而是为我自己不能悲伤而悲伤。我失去了悲伤的能力,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吗?于是我丢下那些解释体系,自顾自地悲伤起来。我走来走去,不知所措,好像一只猛然发现自己置身罗网的野兽。是谁在什么时候篡改了我的神经回路?
我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之中,说不出来的东西,是最难以承受的。
我只好向保罗·策兰求助。从书架上取下《最后的言者:为了保罗·策兰》,翻到一首诗:
别在世界的间隔中
自个书写,
要强大得足以反抗
意义的繁多
要相信泪痕
并学会活着。
我想应该是这样的。我还不够强大,所以不知道如何反抗意义的繁多,因为我只学会了用脑子活着,没有学会用心活着。
对于苦难,我们不需要知道太多的背景信息,就可以产生感受。我们跟自己的心太陌生,才会第一时间投入一种解释系统,让自己觉得安全且正确。
我要练习使用我的心。趁它还没有死透。就让远方的苦难,成为我拯救自己的契机。我还能发觉悲伤的缺席,这是最后的预警信号了,我不能够错过它。
伊夫·博纳富瓦在《保罗·策兰之所惧》一文中写道:“我们之所以能让意义进入生活,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终有一死:终有一死,也就是独一无二。正因我们感受到有限——有限与偶然相结合,要知道偶然才是现实——我们才能平等地与他人相遇,并将他们视作同样绝对的存在:绝对的存在,也就是不能任意支配彼此。所以意义,便是把社会交流建立在对他者自由的依附上。”
这正是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。有意义地活着是一件艰苦的事情,对智力与心力都提出巨大的挑战。与之相比,保持正确多么轻松愉悦啊。
伊夫·博纳富瓦还说:“撇开烦恼,把一些足够简单的程式组合起来,躲在自身封闭的架构中,并把它视作真正的现实,这多么有吸引力啊!”
人类无穷无尽的悲剧,不正是由此产生的吗?
我思忖着,假如说学习历史的目的,是为每一个凶手寻找一个过硬的理由,为每一个死者寻找一个应得的罪名,那么我宁愿无知而痛苦地,感受着人类抛向我的无穷无尽的悖论。
临睡前,我记下日记:“褪掉所有解释系统的壳!所有!向生命敞开自己。听从那个更大心灵的召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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